密顯
禪宗,賢首判為頓教,以其頓悟成佛一了百當也。然禪宗為教外別傳,非教所攝,宜名宗下,賢首強立此名,仍本楞伽等經之文字,非窮盡不立文字之真諦。
禪宗於東土之始祖為達摩,南印度香至王第三子原名菩提多羅,嗣法於般若多羅後,更名為菩提達摩,是為印度禪宗第二十八代祖。以梁普通元年,航海至廣州,有司奏於梁武帝,迎至建業。帝問:朕造寺度僧甚多,有何功德?對以「並無功德。」帝問其故,則曰:「此乃人天小果,有漏之因,如影隨形,得亦非實。」帝問如何是真功德?對曰:「淨智妙圓,體自空寂,如是功德,不於世求。」帝又問:「如何是聖諦第一義」?對曰:「豁然無聖。」帝問:「對朕者誰?」對曰:「不識」。達摩知帝不悟,逐渡江至魏,(即後孝明至元元年也。)止於嵩山少室,終日壁觀,時號壁觀婆羅門,後有慧可立於祖前,雪埋過膝而不去,祖問其故,對以求法之意,且請祖為之安心,祖曰:「將心來與汝安。」慧可沉思而答曰:「覓心了不可得。」祖謂曰:「吾與汝安心竟。」慧可即於言下豁然大悟。慧可原名神光,悟後,祖賜名慧可。逐說偈曰:「吾本來茲土、傳法救迷情、一花開五葉,結果自然成。」是為東土禪宗之始。
有謂達摩於少林寺常教人外息諸緣,內息諸喘,心如牆壁為達摩真傳,慧可頓悟非正宗者,斯則見樹而未見林也。觀達摩對梁武帝語及「將心來與汝安。」前後如出一徹,此乃以心印心之法,亦即不立文字之教外別傳,若徒以息喘壁觀為能事,則達摩所傳、不過禪定之漸教,前人早已有之,何貴乎達摩之西來耶?
太虛法師謂達摩之來華如異軍突起。余謂所以異者,即在於教外別傳。故曰:「我本來茲土,傳法救迷情。」何謂迷情?乃當時佛經傳來既久,典籍日盛,人每陷於文字般若,罕能直達第一義諦,此乃產生於佛法之迷情,此迷最難斷除,人我執易破,法我執難泯。而達摩之來,以直指人心,見性成佛,不立文字,教外別傳為其旨,大出人之意料,如獅子一吼、百獸皆驚,豈非異軍突起乎?以後慧可遇僧燦、燦請慧可為之懺罪。可曰:「將罪來,與汝懺。」燦沉思而答曰:「覓罪了不可得。」可曰:「吾與汝懺罪竟。」僧燦亦於言下大悟,成為禪宗東土第三祖。斯則慧可將得於達摩之「將心來與汝安,」之心法,靈活而自然地傳於僧燦矣,後僧燦著《信心銘》傳於世。以後無論四祖、五祖、六祖,皆本此心法代代相傳,語言機鋒各有不同,精神並無兩般,道理平易近人,人多不予注意,後雖逾演逾玄,皆為破執而設。是故欲脫精神枷鎖,須是解決思想問題,禪宗直指人心,目的即為此也。思想問題若得解決,外緣不息而自息,諸喘不平而自平,覓心既不可得,復何牆壁之有?佛經常曰:「心生則種種法生,心滅則種種法滅。」嵇康《養生論》曰:「夫服藥求汗,或有弗獲,而愧情一生,沛然流漓。」故無論成仙成佛,皆以解決思想為其前提,此而得解,一切問題皆迎刃而解。鳥巢禪師昔為獵者,一日休息於馬祖寺中,馬祖道一禪師指其弓箭謂曰:「汝何不反射自己?」鳥巢對曰:「無下手處。」馬祖顧謂人曰:「者漢無始無明俱於言下斷盡。」鳥巢聞言,豁然大悟,便爾棄獵學道。此中「無下手處」,即「覓心了不可得。」「者(這)漢無始無明,俱於言下斷盡。」即等於「吾與汝安心竟,」前後皆出一轍。乃至六祖之「本來無一物。」青原思之言「聖諦亦不為。」南岳讓之「說似一物即不中。」石頭希遷之「寧教自身輪迴,不慕諸聖解脫。」臨濟之「佛法無多子。」趙州之「放不下,担了去。」以及捧唱,截指,誅蛇,斬貓,掀倒禪床,揚眉瞬目,庭前柏樹子,乾屎橛,爛草鞋,於無邊因緣,演無數公案,皆覓心了不可得,吾與汝安心竟之注腳也,推此類也,雖百世可知也。
又禪宗說法,在於「知時。」此非深有修養之禪師不能掌握。禪機雖妙,非其時,非其人,說亦無益,必須機教相扣,始能立竿見影。百丈禪師曰:「欲明佛性義,當觀時節因緣,因緣若到,如忘忽憶,如夢忽醒。」此以自身的經驗,告人以頓悟之關鍵也。昔靈雲禪師見桃花而悟道,仰山許其「從緣得悟,永不退失。」香嚴禪師參「父母未生前」一句,久而不悟,忽聞瓦片擊竹之聲而朗然見性。斯皆行之既久,一旦遇緣,內應外合,機教相如,則豁然貫通焉。亦如馬可波羅見沐浴之水而大悟曰「我找到了。」不然,人人皆見,何不開悟哉?故禪宗之教人也,方便非一,旨趣非異,有直指心性者,有曲指令悟者,有以問為答者,有顯說者,有暗示者,有猜謎式者,有以相對論破執使悟者,有表示者,有逼迫者,有以他為犧牲者,有以自為犧牲者,有一字關者,有三字關者,有以君臣為喻者,有令人起疑情者,有捧唱者,或正或反,或順或逆,觀之不近人情,察之皆有真理,一言以蔽之曰:「覷破時節因緣。」
傳禪宗之最有力者,厥維惠能之法寶壇經。惠能於廣州弘法之發端,為風之一段公案。人有於「非風動,非幡動,仁者心動」之「心」字上,誤以為妄心先動,始見風幡之動,如此惠能則強調唯心,否定風動幡動之客觀事實,是未達惠能之旨,而以惠能為妄也,實則不然。惠能所謂「仁者心動」,乃指人人本具之真如心隨緣而動動即非動也。彼風與幡,亦吾真如心中隨緣所現,非心外別有。人往往見其枝末,忘其根本,惠能豈不知由於風動,所以幡動,而故作此顛倒妄說耶?故「仁者心動」之說,一以啟發二僧令知風之與幡,動之與靜,皆吾妙明心中所現幻影,非有非無,非內非外,而即物見心也,一以自知因緣成熟,故作此語,以驚動印宗法師,而促成佛法中一大因緣也。故爾後開緣說法,發前人一所未發,如釋迦如來重現中土,既無中印語言之隔閡,又無經論宗見之枷鎖,如新打糧穀,脫粟便食,宜其見聞者悉皆開悟也。惠能以後,演化為五宗七派,雖因緣之不同,乃萬殊而一本,縱途程之各別,要皆歸乎曹溪,曹溪上溯,不出達摩數語,達摩遠望,實自釋迦拈花,釋迦得之先佛,先佛得之無佛無眾生之前,故曰:「本來無一物」。無物之物,人人本具,百姓日用而不知,必經說破,方始注意,既注意已,則是「一歷耳根,永為道種」,故曰「有情來下種」。因此種子,歷劫不壞,能於心田,開花結果,故曰「因地果還生」。若無情聞法,則不能生解,以無解故,則無種子,故曰「無情既無種」。有情皆具佛性,故下種後,如土滋田,能生華果,若無佛性,則雖下種亦無所生,以土壤與種子不應也,故曰「無性亦無生」。千經萬論皆闡此極簡易之至理,人之不顧,而日趨於入海算沙,故失之轉遠。達摩西來為救此迷情故,先下種於慧可之心田,傳佛法之不動聲色之間,挽狂瀾於無相無為之地也,何其神也!
上之所述,不立章節,一得之愚,聊申管見,向上一路,既屬中國佛法之精華,亦即世尊出世之本懷,開示悟入佛之知見也,智者判教,其意亦在茲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