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六 第二次入康求法
一九五四年春，收到夏克刀登復回，邀我们到西康昂藏寺去深造，这是他念念不忘的夙愿。但因道塲在身，精舍不能无主，商量的结果：密师留在上海，我一人先去，我回来后，密师再去。这次到西康，不是从前那样穷了，我准备了两箱礼物，有绸缎、衣物、金银、玉器等。夏克刀登家有便人到此先由他带去，我于本年五月廿日（亦即农曆甲午年四月十七日），由上海搭民权轮到重庆，仍住长安寺，六月十七日，乘成渝铁路火车往成都，住羣心旅馆，又乘汽车往雅安，住交通大旅社，进往康定，住藏族自治政府。此时夏往北京开会去了，由翻译喜饶彭错喇嘛接待。廿八日，夏居上回自治政府（见图），见面以后，告以常乐精舍成立红教道塲的经过。他听了很欢喜，建议我早到昂藏寺去亲近甲色仁波且。七月十五（农曆六月十七日），派阿旺桑堆送我到玉隆夏家，十八日（农曆二十日），到了夏克刀登家。这次出关，和从前大不相同，两个多月的骑马的路程，如今三天便到达，途中心情舒畅，毫无恐怖。在夏家住了五天。我带去的汉白玉石刻释迦佛像，配上莲花狮子座和背后圆光，同藏像一样，夏居士的太太、姪子等人，我都送上礼物。奇怪的是家里一大羣人，僧俗都有，而各各愁眉不展，我问他们怎麽了？刀登的妹妹（是个尼姑）对我说：「贾喇嘛（汉僧）呀！你得想点办法，救救刀登。」我问她出了甚麽事啦？她说：「许多大喇嘛、仁波且算卦，说刀登今年一定要死，所以我们一家大小，上上下下，都在担心。」这时我当众安慰他们道：「请大家都放心，刀登今年一定不会死。」大家问我甚麽理由？我说当初文城公主下嫁给藏王松贊冈波时，带了一尊旃檀释迦佛像，使佛法大兴于西藏；现在我为求法而来，又带来一尊汉白玉释迦佛像送给刀登，我又不知大仁波且说他要死，缘起有这样好，甚麽灾难不能免？今年绝对不会死，不过要破财。」她妹妹说：「财已经破过了。每个喇嘛庙都念经，家里也请喇嘛念经，都要许多布施、供养，又造了一隻大嘛呢轮，给百姓们转经，这笔财破得不小了。」我说：「那就没事了，不必担心。」这一年夏克刀登真的没死。后来夏克刀登说我是「多得」（先知之意）。刀登是属鼠的，那年是他的本命年，我的话既已兑现，大家都转忧为喜了。过了二年后去世。
本来应该由夏克刀登家出来，便应直接到昂藏寺去的。因为听说萨迦贡玛已经由后藏来到仲萨寺，清增仁波且要将萨迦派的教法全部传给萨迦贡玛。我久闻萨迦贡玛之名，油然动了要朝拜萨迦贡玛之心，在夏家住了三五天便不想住了，急欲往仲萨寺去，拟先朝拜萨迦贡玛，然后到昂藏寺。夏家的喇嘛达吉和翻译蓝良诚只好带着我取道仲萨寺。由玉隆到仲萨并无公路，仍须骑马走四天路。小路崎驱，很不好走。行到第二天，喇嘛达吉在前面带路，蓝良诚在后面压队，我正好在中间。藏族人善骑，喇嘛达吉骑的是一匹好马，性子很烈，从山洞走，忽然跳出一隻山鼠，马被惊吓，跳了起来，喇嘛达吉被摔下马，可是藏人穿的长筒靴，脚尖上有一箇鈎子，正好鈎在马蹬上，人头在地，一脚朝天，拿不下来，马又不断奔跑，把喇嘛达吉拖得不像样子了，头颅被山石撞破，皮缩肉翻。蓝良诚费了好大气力才算将马牵住，回看喇嘛达吉，头骨外现，脑血淌流，甚至看见脑髓，左眼紫肿，右手反向，人不能动了。蓝良诚和我就地搭起帐蓬，原地而宿。康地本来缺少医生，又是在山里，此人身受重伤，确是大伤脑筋。幸好我带有几瓶云南白药和如意膏。先把他抬进帐蓬，将一瓶白药倒入他的口中，用携带出来的青粿酒送下；我又怕他时间长了，手骨翻不过来，赶快一面揉，一面为他翻手，他痛得惨叫，只好一个狼，一个忍，不停地为他翻，居然翻过来了。我又将酒精沾棉花，把头上的伤口洗淨，倒上一瓶白药，外用如意膏和胶布封好，让他睡觉。第二天早晨起来，眼肿消了，手脚和头部都不痛了，说要上路，送我到仲萨寺去。于是一鼓作气地就到了仲萨寺。在一週之内，我每天给他吃一瓶白药，另一瓶倒在脑部的伤口；过了一週，伤口只留一块小的疤痕，完全好。自此以后，藏族人都说我是「门巴」（医生），有甚麽病都来找我，我说我是「白药医生」，不是真正的医生。白药，在这里起了决定性的作用，不然喇嘛达吉必成为终身残废。当初我本随便带出若干，好像是特为喇嘛达吉而带来的，而白药的得来也是出于偶然：上海胡厚甫居士藏有万宝丹壹佰瓶，因生活困难都让给我每瓶一元。这是一位法师在云南曲焕章那里得到製造白药的秘方和製法，也就是曲焕章的徒弟所作出的白药与百宝丹毫无差别，但为区别于百宝丹，乃取名万宝丹，胡老帮他推销过上万瓶，非常灵验，想不到在喇嘛达吉身上显现奇功。
廿二日到达仲萨寺，正值清增上师为萨迦贡玛传授萨迦派大法。次日，我和喇嘛达吉、翻译蓝良诚去朝见清增上师，送上礼物单，上师一一验收；又送给上师的佛母礼物，有金戒指、绸缎、玉器，她立刻将身上挂的一块大松耳石送给我。我又去拜见萨迦贡玛仁波且，送他鑽石戒指一隻、玉碗一箇、和玉器排式。萨迦贡玛对玉碗非常高兴，顶在头上说道：「你送我金银牛羊我都不喜爱，最喜爱这隻玉碗。」从此我每天参加灌顶大法会，坛内清增上师中坐，贡玛坐对面，次贡玛的佛母，再次是我。每次入坛，诸喇嘛都在门外弯腰合掌等着贡玛入坛，贡玛则大摇大摆地牵着我的手一起入坛。当时贡玛的大儿子方在吃奶，至于贡玛娶的这位太太，大家尊称她为阿脚瓦（朝圣者），也是他自己选的。那时有许多高贵小姐向他说亲，他都不同意，乃特选此远来朝圣的平民百姓之女为妻；可能他知道因缘所在，故不同于一般见解。这次清增上师对萨迦贡玛所传根本大法，可谓最后嘱咐。传法结束后，贡玛叫我坐在他的法座上，将各种法器一件一件的送到我跟前，有人头小鼓、铃杵、银子镀金大米盒、银镀金噶巴拉。藏人说：「贾喇嘛真福气，我们供养再多，仁波且也不肯这样做的。」后来这些宝贵法器都在抄家时一扫而光。我以为物质是次要的，终归有聚有散。而当萨迦贡玛对我那种表示，乃是藉物表心，已给予我最大的加持，那种无相的精神与威力，不但不会消灭，而且还不断地增长。最后，清增上师特送我灌顶法本和一隻银长寿瓶，又赐我一首偈颂（见文），并赐我密名降养滚噶当却桑波（译曰文殊庆喜法贤）及心咒。灌顶大法会，登柯清增亦在场，我与他已是第二次见面了。早在持明上师携我往仲萨寺时，就已经认识他。持明上师对他非常器重，这次又见面了，相隔已五六年。他身体很长，没现在这样胖，依然留长髮，戴耳环（耳环是用白海螺，切取中段圆圈作的），看上去很有神秘感。
降养清增于一九五九年往尼泊尔，不久，就在那里圆寂了。如今转世的清增仁波且名降养土登却吉将错），不久以前在美国见面了，年方二十三岁。
我与萨迦贡玛别后，他随达赖喇嘛往北京开会，我往昂藏寺学法，以后三十馀年，天各一方，不通音讯。这三十馀年变化之大，令人难以想像，然萨迦贡玛依然健在，且已定居美国之西雅图，并在那里成立了萨迦派之寺庙，有众多欧美人士于彼学修，更是倖者我也和贡玛重新取得联繫。我是在一九八三年于上海看到一本杂誌《世界宗教资料》，里面说到萨迦派大钦仁波且在美国西雅图萨迦中心，于是我给美国夏威夷一位皈依弟子俞薇雯居士写信，託她往西雅图找萨迦贡玛代我联繫。薇雯见到贡玛以后，提到我，他说徒弟太多，想不起了；我又写信给薇雯，教她提一提当年在上海为他刻一箇水晶图章的，有藏汉两文的那个贾喇嘛。这一下子他想起来了，说他现在还用这颗图章。于是给我寄书来信，寄照片。我定居美国后特往西雅图探望过两次。
萨迦贡玛之为人，接近民主思想，平易而近人，热情而天真。别看他马马虎虎，随随便便，无形中往往暗合道妙。我们说他有神通，可能他不承认，可是有些事凑合的很巧。当俞薇雯女士，将自己的照片和另外一个男朋友照片送到他跟前请他加持时，他对俞女士之加持很诚恳，拿起男朋友的照片，方一过目，就把丢在一边，不加持了，这一不近人情的动作，令人不可理解；事过以后，才知道那个男人是大骗子。又有一位居士送给他一仟美元；他只还礼了一箇磁宝瓶和一副旧铃杵。这铃子拿回家一摇，铃身便脱落下来，原来他是坏铃子，用胶纸贴上的。这也是不近人情的，实则是暗示此人学密法要中断，后来事实果然如此，我在西康他有些表现在我身上的事也有许多相同。
记得我为甚麽在往昂藏寺以前一定要见见萨迦贡玛？这是我当时在直觉上总感觉与他有缘，我又梦见贡玛给我酒吃，又赐我以白芥子，所以一定见到他才感觉安心。当初次与贡玛见面谈话时，他座旁正好放着一瓶葡萄酒，贡玛忽然问我要喝酒吗？当时我心里一动，虽然我不会喝酒，也答应一声，「要喝。」贡玛便斟了一碗给我，我即饮尽，旁边几位喇嘛说：「好兆头。这是您能够接受贡玛的佛法呀！」萨迦贡玛往甘孜会达赖喇嘛，拟偕行北京开会，我亦随之送行。启程后，宿在一萨迦寺庙里，我与贡玛同住一室。翌晨，贡玛命我为他梳辫子，大家都想要他头髮，我趁梳办子机会把头髮藏在身上，后来有人向我索头髮，我便抽几根给他们。我为贡玛梳好辫子以后，自己要穿裙子了，贡玛说，他的裙子太大，要别人替他穿。夏克喇嘛要替我穿，贡玛说：「我替他穿吧。」于是亲手为我穿裙子。萨迦贡玛为我取名为拉松降错（三学海），他说：「你（指我）就是益喜错嘉，密显是曼达拉瓦；我（指他自己）是乌金仁波且（莲花生）。」那时的一言一动，都含蕴着最大加持。好像都是出于无心，但为什麽有这样多的偶然巧合呢？密师说：「这正是他的大手印境界，一切任运自然，既有灵感妙用，也不炫神通，不堕凡情，不落圣解。」
我在往昂藏寺之前托萨迦贡玛为我带一箱重要藏文经典到北京，然后由密师请回上海，其中有宁玛派的四种心髓。所以密师也在北京见到萨迦贡玛，并蒙赐与藏名曰登巴桑波（教贤）。这一箱藏文能够平安取回，全靠贡玛的佛力加被。因为我未起身前也曾托夏克刀登在德格购了一大批藏文，托邮寄下。久未收到，后来邮电局来了通知，说轮船行至沙市一带忽然失事，经书全部沉没，大家说这是护法不愿教经书流通汉地，而萨迦贡玛虽能把经带来，文化革命中仍旧化为乌有。